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杭州美景盖世无双

【楼诚】风雨夕

弄堂里的雨像清瀑,洗刷在经年久远的灰石砖上。伞骨一倾斜,就能看见眼前迷雾凄凄,相追的雨脚坠落在一片水泽里。夜是黑的,浓重得教人喘不过来气。阿诚把身体靠在堆积杂物的一壁,指骨分明的手紧紧攥着雨伞。细碎的寒风挟着冷意钻入衣襟,他低下头,不动声色地探了探前怀,温热黏糊的液体贴在腰间,被潮湿的衣料敷着,已经察不出什么感觉了。他动了一下,立刻挪开视线,抬头去望黯然的天空。


朦胧晦暗的月亮被挡在天边,透过浅浅雨帘,散发着幽静的光。阿诚抬手撩了一下发帘,湿漉漉的脸上,一双乌眼睛亮如秋水。此刻巷内寂静,夜静更深,远方巡警懒散的步伐渐渐远去。他正好得以从藏身处走出,那柄雨伞是不能再用了,阿诚手一斜,乌黑的圆篷刷地收了起来,擦着雨水坠落在地,而他抬起脚,向街外走去。


没有了追踪,他把脚步放得轻松,就好像酒醉归来的青年,忘记携雨具的狼狈。瓢泼大雨顺着发鬓淌下,打在脸上,额头上,眉毛尖末。他时不时停下来歇口气,抹抹光滑的脸,摆弄摆弄那系在领口几乎要脱落的领带,好似完全不在意即将来到的宵禁。值巡的警察站在灯火通明的街角喊他,他便滞住脚步,隔着滔天黑暗朝那边一笑。


“对不起先生……好的,好的,我这就回家去。”


那人也不纠缠于醉意醺醺的腔调,阿诚放下心来,几步后抬高鞋面,踩着一街雨水快步奔回家去。




明公馆熟悉的灯光还亮着,树影昏暗。阿诚在离门十几步远及时刹住脚步,他看了看自己一身泥污杂着雨痕的衣服,还好那外衣还不至于被磨掉了本色,稍稍整了整袖口,在瑟瑟寒冷里还不忘狡黠一笑。干净的砖石台阶上,路灯映着暖色的光,他侧身拧开门,打算蹑步走进去。


大厅里的灯光明灭,雨打在玻璃窗上,呼啸声隐约可闻。阿诚拎着皮鞋,在阶下站住了,看着明楼站在窗边,抱臂如在思索,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玻璃面上,细细雨流从他掌心穿过。他蹙眉时,眉间那道斧凿深刻的痕迹更加明显。阿诚隐隐想到之前说的,改明不该让大哥再皱眉了,日后那便会成为布满褶皱的第一步。他轻轻放下鞋,也没再开灯,看到桌上那张相片被移动了,大姐的笑容还似往日,此刻却更觉温暖。风雨夜的寒冷又回到他心上了,阿诚伸手扶了一下桌角,感觉腰间的伤口重新带来痛觉。


“回来了?”


明楼蓦地转身,几步走过来扶他。阿诚却自己站稳了,仰头,正好对上那双风霜不动的眼睛。明楼不知何时,鬓间也有了几丝白发。正恍惚间,感觉身体蹭到温暖的物体,是明楼扶住他肩膀,尽责地训斥:“怎么受伤了还不让人动?”


阿诚笑。任由明楼把他放倒在沙发上,身体一接触到柔软的被料,疲惫地松懈了。他将湿漉漉的衬衫扔到旁边,脸上还尽是水气,摇头四顾周围:“大哥,阿香呢……?”


明楼正在弯腰仔细检查那道刀伤,布条下血渍斑斑,早已被雨水泡得黏成一片,他动手剥拣开覆在表面的废料,口里一面答着阿诚的话:“走了。家里有事。——怎么弄得这么晚?”


阿诚笑了,眼里的疲惫透露出这一晚上辛苦的跟梢,和码头上不见月亮泱泱乌云的黑暗。“三个人,走露了风声,大概是军统那面告了密。不过还好,该灭口的都被我解决了……”


他抬头望望那昏暗的灯光,外面雨敲窗棂,房间里格外寂静。明楼动作熟练地替他收拾好了伤口。


“谢谢大哥。”


明楼顺手一敲他的头,起身,走到厨房拧了块热毛巾。阿诚有些受宠若惊,刚要起来,被耳边低沉的声音喝住了。


“躺着。”


阿诚于是一动不动,睁着双小鹿般纯善无邪的眼睛。水光滟滟,乌如曜石。最后明楼沉默地处理完一切,方才抬起脸。见他的目光仍在自己身上逡巡,侧脸埋在阴影里,一言不发。明楼奇了,将毛巾搭在椅背上,“你看什么?”


阿诚动了动唇,话语有些轻飘:“大哥……”


明楼坐在沙发上。“怎么?”


“你以后,还是少皱眉好……”


昏黄灯光下阿诚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,这让明楼想起另一个他。少年时候青涩未褪,站在他身边,尽管吸气正肩,身量还是显得怯弱。在巴黎的漫天白雪里,在多瑙河的清风碎影下,那个孩子好像从来不曾远去。让他重新审视眼前的青年,一个战士。陪他在黑白两面的世界上游走,遥遥无期,尽管月光不曾透过窗纱带给他们一半光明,他们的发上已经早早有了白丝。明楼叹了口气,把身体靠在沙发背上,他沉默的背影仿佛一座大山。


“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?”


“你是怕哪一天我也老了,像街上任何一个耄耋之年的学者,顶着一头白发,对苍天叹古今人事改,再也做不了工作,而终于困悴此生吗。”


明楼的声音很好听,纵是随便来一段讲论,也能像在台上面对千万人般抑扬顿挫。他说完这话时,脸上的气色也好多了,不再似刚才的阴霾,阿诚看着他,张了张嘴:“我是怕你长皱纹变丑了,明长官的亲和力也不存在了。”


这话说的太不留情。明楼板了板脸,终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把话吞下肚子,坐正了身子。阿诚看他大哥的侧影,还是不长眼力,抿唇一笑。明楼少年时期像个书生,古董味很重,也是和明镜的教导有关。坐必正席,身必端正,然而口里念的都是西洋文章,若先圣有知,亦该摇首一叹。他抹了舶来的发油,被明镜追打了好几天,出入影院舞场,倒是回眸一瞬,别具风情。阿诚那时小,跟在少爷身后,只晓得摇头不是点头是,被拉着跑了半天。回来明镜笑他:“你也不认识回家,要是被你大哥带跑了,可怎么办?”


小阿诚很是惶恐,站在客厅中央,好像受审讯一样低下了头。在镜前左右赏看的明大少爷终于回了身,扬了扬眉毛,精神焕发:“姐姐,你别取笑阿诚了,你看这样子,像不像新报上的人物?”


明镜看他一身西装革履,俨然已长成一个大人,半晌,被突如其来的怅惘占据了身心,许久才幽幽一叹。“你喜欢就成,长大了,我也不愿意管你穿得守旧还是随入西洋,总之不能去舞场,这是前提。”


她起身去屋里哄哭闹的明台,明楼低头又紧了紧胸前的领带,悄悄和阿诚说:“我就不信明台长大了,会愿意让大姐给他穿长大褂。”




记忆中的热闹是明台醒了后窜上跳下,充分发挥作为全家最小的那个的指挥权,让大姐把他抱到沙发上,凑近了观察哥哥一身崭新的装束,连头发丝上都带着光。那天下午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帘透过,洒落一地碎金。喧哗和岁月静好交映,显得时光那样漫长。


阿诚恍然回神,外面的雨仍在下,转成淅淅沥沥的间奏,他刚忆及少年的种种,对衬此刻大厅的空旷落寞。明楼已经闭上了眼,嘴角噙着一丝笑,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处,这时候却还没有感到叹息。阿诚挪了挪胳膊,他睁开眼。


“大哥,你回去睡吧。”


明楼将水放在茶几上,弯身给他盖上被子。“夜里还疼,就喊我。”他看了看窗外,瑟瑟寒叶一擦而过。“这雨还得下一晚上。”


阿诚笑笑,张口道了晚安。明楼仍像往日一般俯下身来,阿诚看着那双深邃洗练的双眸,好似黑暗的影随也难以打磨半分。漫漫长夜,岂止可惧,但他们是迢远路上踽踽而行的擎灯人,纵使风暴加身,也该昂首不顾。




时年一九四二。上海情报站全线静默,也是大姐离去后,明家的第一个秋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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